小秋在马背上弯下身子,伸出右手,用空洞的声音说:“上来,跟我走。”
野林镇像一幅刚刚完成的风俗画,突然陷入停顿,远处的居民从惊马带来的慌乱中清醒,伸长脖子向沈家大门口观望,花轿四周的人群还陷在不可思议的惊讶中,马蹄声仍在耳中回荡,他们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轿前的小小人影似乎也吓呆了,一动不动。
一股慌乱情绪开始在小秋心中升起,他以为芳芳没听到自己的话,或者是听到了而不接受,如此一来,他将成为镇上最大的笑话,十年也摆脱不掉。
如果她不上马,我就自己逃走,小秋在这一瞬间做出决定。
那个小小身影的犹豫其实只有片刻工夫,芳芳掀掉了红色的盖头,露出一张小秋对之毫无印象的脸孔。
他愣住了,他上一次见到芳芳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。
芳芳的动作从这时起变得迅速利落,一手拎起裙摆,抬脚踩在轿子抬杠上,借势跃起,另一手握住小秋的手,灵活地跳到他身后,整整衣裳,坐稳了。
“驾!”小秋喊道。
枣红马似乎知道这次奔驰意义重大,扬头嘶鸣,向大路尽头的夕阳跑去。
这一切发生的时间都很短,小秋已经跑出半里地,刘媒婆才扒着轿子站起身,手搭眉头,遥望一马两人,说:“新媳妇被抢走了。”
沈老爷被两名仆人扶住,惊魂稍定,茫然地重复道:“新媳妇被抢走了?”
刘媒婆扭过身,郑重地点点头,“抢走了。”
新郎官沈家老大朦朦胧胧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不见了,扑通坐在地上号啕大哭,“抢走了!抢走了!”
二栓一身新衣,跑到大路中间,遥望远走的枣红马,他跟小秋是敌人,这一刻却对他崇拜得忘乎所以,一跳几尺高,挥拳叫道:“好样的,小秋哥!”
沈老爷被叫声惊醒了,一拳砸在二栓头顶,几步冲到街对面,从人群中揪出老秋,将吐沫星子喷到他脸上,“那是你儿子,对不对?他抢走了我家的新媳妇!”
老秋吓得呆住了,讷讷地说:“他还是孩子,等他回来,我狠狠揍他……”
“等他回来?”沈老爷的脸变成了猪肝色,媳妇儿或许能找回来,可脸面再也找不回来了,“我要报官!我要捉他回来!我要他进大牢!”
野林镇的居民从来没见过沈老爷如此失态地大发雷霆,也跟老秋一样吓坏了,全都想,小秋这回可惹**烦了。
小秋听不到沈老爷的威胁,枣红马已经跑出很远,正在放慢速度。
小秋惯常在镇东头的林地里放牧玩耍,很少到西边来,前面不远处的缓坡就是他所知的野林镇西界,过去之后就是另一个天地了。
他越想越糊涂,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,在他身后,芳芳正牢牢抱着他的腰,比眼前的一切都要真实。
“过了这道坎,就不是野林镇了。”他说,没话找话。
“嗯。”身后的声音很轻微,环在腰上的手臂放松许多。
上坡,下坡,小秋再一次感到恐慌。
“你是谁?”芳芳问。
“小秋,你不记得我啦?”恐慌之外,小秋心中多了一分失望。
芳芳没有回答,过了一会又问道:“你要带我去哪?”
“不知道。”除了逃出野林镇,小秋还没想过更多的问题。
“今天晚上要睡在哪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以后呢?住在哪?”
“不知道。”小秋感到气闷,因为芳芳问的这些事情,他一样也没考虑过。
“那咱们吃什么?”
小秋被问得烦了,没好气地说:“喝西北风。”
身后好一会没有声音,小秋正觉得愧疚,腰上的手臂突然又抱紧了一点,芳芳低声说:“那就喝西北风吧。”
天色渐暗,小秋的恐慌却消失了,“我待会去找吃的,然后找个地方睡觉,明天继续走,去哪……再说,反正不会让你挨饿。”
小秋将自己放牧期间在林地里学会的本事想了一遍,觉得问题不大。
“嗯。”芳芳轻声说,没有再提问。
后面没人追来,野林镇就这十几匹马,全都跑得不知去向。
默默地走了一段路,芳芳突然说:“前面是风婆婆的家,咱们可以去投宿。”
小秋老早就看到了前面的一点灯光,惊讶地说:“是那个不准进镇的老疯婆子吗?”
“风婆婆不是老疯婆子,她经常进镇买东西,人很好,因为爱清静才住在镇外的。”
小秋没有争论,关于风婆婆的传言,他从小听到大,印象中有点可怕,接下来的路程里,他一直在寻思过门不入的借口。
不过,眼看着灯光由黄豆变成一片温暖的光芒,小秋屈服了,即使住老疯婆子的家里,也比露宿荒野要好吧,他累了,心想芳芳肯定更累。
小秋先跳下马,然后伸手扶着芳芳下来,第二次直视她的面孔,仍然觉得陌生,但这可能是天色太暗的原因。
芳芳低着头,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,带头向木栅门走去。
这是一座镶嵌在茂盛草木中的小院,篱笆墙上爬满了植物,几乎看不到人工的痕迹,若不是院中透出的那一点灯光,过路人很可能看不到三间草房的存在。
院子中间竖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,上面端坐着一盏小油灯,小秋立刻将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当作“疯婆子”的证据,正想叫住芳芳,她已经快步绕过油灯,扑向草房门口的一个人,带着哭腔叫道:“风婆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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